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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她们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 叫王葡萄。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 叫作“英雄寡妇” 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谷 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 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来 政府作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 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窝 睡自己的素净觉。

她们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 叫王葡萄。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 叫作“英雄寡妇” 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谷 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 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来 政府作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 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窝 睡自己的素净觉。

那个夏天黄昏村里人都在集上看几个闺女跟魏老婆赛秋千。魏老婆儿七十岁 年年摆擂台。一双小脚是站不住了 靠两个膝盖跪在踏板上 疯起来能把秋千绳悠成个圆满圈圈。就在魏老婆荡得石榴裙倒挂下来 遮住上身和头脸 枪声响了起来。人还噎在一声吆喝中 魏老已经砸在他们脚边 成了一泡血肉 谁也顾不上看看老婆子可还有气 一条街眨眼就空了 只有魏老婆的粉绿石榴裙忽扇一下 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 魏老婆说不定会多赛几年秋千。葡萄在 葡萄常赖在秋千上 急得魏老婆在下面骂。葡萄听见响枪也不会头朝下栽下来 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对于葡萄 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人们说:“几十万国军让十万日本鬼子打光了 洛城沦陷了!”她便说:“哦 沦陷了。”她想的是“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 大地方来的。

葡萄那天给她公公收账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 人不还账她绝不饶人 往人家窑院墙上一扒 下面窑院里的人推磨、生火、做饭 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时从早到晚 窑院里开过三顿饭了 她还在那儿扒着。要问她:“你不饥吗?”她说:“老饥呀。”假如人家说:“下来喝碗汤吧。”她便回答:“俺爹说 吃人嘴短 账就收不回来了。”人说:“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钱吗?”她说:“一家欠二斤 俺家连汤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孙怀清 家里排行老二 是史屯一带的大户 种五十几亩地 开一个店铺 前面卖百货 后面做糕饼 酿酱油、醋。周围四十个村子常常来孙二大的店卖芝麻、核桃仁、大豆 买回灯油、生漆、人丹、十滴水。过节和婚丧 点心、酱油都是从孙家店里订。收庄稼前 没现钱孙二大一律赊账。账是打下夏庄稼收一回 秋庄稼下来再收一回。眼看秋庄稼要黄了 还有欠账不还的。孙怀清便叫儿子去收。孙怀清嫌儿子太肉蛋 常常跑几天收不回钱。再逼他 他就装头疼脑热。葡萄这天说:“我去。”晚上就把钱装了回来。村里传闲话的人多 说孙怀清上了岁数忘了规矩 哪有一个年少媳妇敢往村外跑的。孙二大只当没听见。

走上魏坡的小山梁子 葡萄听见了枪声。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 坡上的土怪异 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 没有成林的大树 一些灌土从崖壁横生出来。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 一个拐弯 才发现迎头走来的那个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脚 看枪声惊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阴了。昨天夜里山里跑出来几个“老八” 来史屯街上找粮 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粮酬齐 刚要回山 碰上两个扯电话线的鬼子 顺手就宰了。没想到电线杆顶上还有一个鬼子 把消息从电话里传回鬼子兵营去了。人们在史屯街上看秋千时 一个连鬼子已包围过来 官道民道 羊肠小道一律封住。

葡萄落下目光 看见一个人影从土崖那一面闪出来。这是个穿黄军装的小伙子 比她男人铁脑还小 嘴唇上的黑茸茸还没挨过剃刀。这是个鬼子。仗打了七八年 她还头一次跟个鬼子脸对脸、眼瞪眼。年轻的鬼子跟她说了句什么 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 还看着他。他上前半步 刺刀尖横过来 用枪杆往外推了几下 脸上不耐烦了 牙也呲了出来。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 枪又一推档。

葡萄明白了 他是把她往外撵 不让她回史屯。她急了 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话 大声说:“俺回家做饭呢!”鬼子回了她一句 恶得很。她做了个端碗喝粥的动作 嘴吸溜吸溜响。鬼子明白了 枪一撤 头一摆 她走了过去。还没下坡就见四面八方的鬼子把村里人往空场上赶。场子一头搭的小戏台还没拆 是夏庄稼收下后办社火搭的。

人群里没有闺女 都是媳妇。闺女们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里 粮食也藏在那里。

葡萄跟村里的媳妇、老婆儿们站在场子一边 男人们站在各一边。一两百鬼子浑身汗得透湿 枪都上着刺刀 围在场子四周。隔着几步 人都觉得让枪口指得后脑勺发胀。

葡萄的男人铁脑跟所有男人一样 两手捧住后脑勺 蹲在地上。男人们的脚都拴了指头粗的电缆 四五个人串成一串。集上卖烧田鸡 就这么个穿法 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间 留出二十步的距离。中间走着两个人 一个是挎长刀的 一个是挎短枪的。两个人走过去 走过来 步子不快不慢 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两袋烟功夫 男人女人都让他们走得心乱气短。

挎长刀的那个人一下子停住 挎短枪的人没提防 一步已经出去 赶紧又退回来 两个膝头一颠。挎长刀的人跟他说了一句话 斯文得谁也没听见声音。挎短枪的人亮开嗓子说:“大爷大娘们 大哥大嫂们!”

原来这货是个中国人。村里人不懂也有翻译这行当 只在心里叫他“通翻鬼子话的”。翻过来的鬼子话大伙渐渐明白了:场子上这几百人里有十来个八路军游击队 他们是杀皇军的凶手。人家皇军好好在那里架电话线 你就把人家给杀了。良民们能不能让凶手逃过惩办?不能够!再往下听 人们眼皮全耷拉下来 腿也发软。鬼子要媳妇们认领自己的男人。

媳妇们都一动不动 大气不出。不用看脸 光看脚也知道谁生谁熟。十来个“老八”比她们男人皮要白些 白天歇着夜里出动的缘故 也不如她们男人硬朗 吃得太赖 饥饱不均。老婆儿们把五六十岁的老汉们认了出来。

场子上还剩的就是青壮年。一个年轻媳妇站起来 头低着 木木地朝男人那边走。她叫蔡琥珀 是前年嫁过来的 怀头一胎时 摇辘轳把打井水手软了 辘轳把打回来 打掉了肚子里六个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个闺女 从此公婆就叫她拉磨 把牲口省下 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 停下 把怀里抱的闺女送到她婆婆手里。这时她抬起头来。男人们从来没见过她眼睛什么样儿 她老把它们藏在羞怯、谦卑 以及厚厚的肿眼泡后面。这回他们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来也跟黑琉璃珠搁在白瓷棋子上一样 圆圆的好看。她把这双眼在他们身上走了一遍 又藏到眼皮后面去了。然后她脚步快起来 走过头一排男人 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错了过去。她低头埋脸 扯上那个三十来岁的“老八”就走。

翻译看出这汉子的手在年轻媳妇手里挣了一下。但翻译没说什么。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汉子领到场子南边 眼一黑 头栽在汉子的肩上。八个“老八”都给救下了。一个老婆儿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妇认回个“老八”来 把她儿子留下当替死鬼 她恨不得马上咒她死。

这时走出来的是葡萄。葡萄刚迈出一步就看见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铁脑。他蹲得低 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 两手再去捧后脑勺 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 就低下头去。葡萄肯定解恨了 这么多年他不理她 作弄她 种种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认个“老八” 从此出了气。连两个月前圆房 他都没好气给她。对于铁脑 丢脸不叫丢脸 它就叫王葡萄。现在葡萄可要出气了。

葡萄走得很慢。兴许人们心焦 觉着她走得慢。从她背后看 葡萄还是个小闺女 个头不小罢了。圆房那天 孙家的客棚搭了十来个 棚边缘上的“胡椒眼儿”都是用阴丹士林蓝布新大的。办喜事当天 院子里垒了三个八风灶 请了洛城的两个掌勺师傅和一个打烧饼师傅 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 还是不够 开席前又去街上小学校借。葡萄没有娘家 是给一帮逃黄水的人带到史屯的。直到她圆房这天 村里人才想起多年前孙怀清买下个小闺女这桩事。葡萄给花轿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 铁脑的舅舅骑大红马统帅迎亲的人马 压轿的、护轿的、担鸡的、档毡的 都是孙姓男儿。葡萄嫁得一点不委屈不寒掺 场面毫不次于这一带任何一家大户嫁女。停了轿 打起帘子 全村人看见走下来的王葡萄没有披盖头 就是两个黑眼镜遮住眼 头发也不梳髻 齐耳打了个弯弯 脑袋顶上是一顶红绒花头冠。村里有跑过西安郑州的人 说这是上海时兴的新媳妇头饰 盖什么头?大地方成亲前脸蛋何止是看过 亲都亲过。葡萄和铁脑一锅里吃 一坑里屙都七八年了 还用掀挑盖头吗?不过人们都觉得戴一副黑眼镜 多俊气的脸蛋都能毁了。

葡萄还差两步就到男人们面前了。她不走了 对着铁脑说:“还不起来!”铁脑飞快地抬头 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谁拿这么冲的口气说话。看看她和谁这么亲近 居然拿出和他铁脑讲话的恶声气来了。他发现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 铁脑!”葡萄上前一步 扯起比她大三岁的铁脑。

铁脑等着一个鬼子上来给他解脚上栓的电缆。每回他在枣树林子里跟男娃们玩耍忘了时辰 葡萄就会远远地喊过来。她喊:“看见你啦 铁脑!往哪藏哩?…回家吃饭了!…咱吃捞面条!…打蛋花哩!…还搁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 铁脑!…”那时她八、九岁 他十一、二。从场子这头往那头走的时候 葡萄不跟铁脑拉扯着手 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个年轻媳妇。假如那个翻鬼子话的人懂这一带的规矩 肯定就看出蹊跷来了:此地女人无论老少 都是男人屁股后头的人;没有谁家女人和男人走一并肩 还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样 跟铁脑错开一步 他走前 她在后。铁脑去史屯街上上学 葡萄就这样跟着 手里提着他的蒸馍、书包、研盒。只有两回例外 那是看戏 葡萄个子矮 铁脑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赌咒:“下回再带你看戏我就属鳖。”第二次她讨好他 骑在他背上说:“油馍我都省给你吃。”“油馍就够啊?”“那你要啥?给你做双鞋?”“你会做鞋?还不把后跟当鞋脸?”葡萄却是在十二岁那年给铁脑做了第一双鞋 底子纳得比木板还硬。

葡萄没有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挎长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译说了几句话。

他的斯文话到了翻译这就是吆喝:“站住!…不许动!”全体鬼子抽风一下 鞋掌子、枪杆碰出冷硬的声响。

“你是他什么人?”翻译问葡萄。

“媳妇。”

翻译对挎长刀的鬼子介绍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 说话、点头、曲膝盖、颠屁股 几件事一块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 朝葡萄走过来。他近五十岁 原本是个专画地图的军官 正经军官死得差不多了 把他弄上了前线。他看看这个中国女孩 给太阳晒焦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 颧骨上一块灰白的蛔虫斑。媳妇是要梳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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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知识他还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来。刀尖还留在鞘里。“有证人没有?”鬼子通过翻译问葡萄。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 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 收下麦他们都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奶头堵住 哇哇地哭起来。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 头全耷拉得很低。

“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 看着翻译 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做保不能?”葡萄说:“能呀。”翻译冲着人群喊 “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 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水似的 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绕舌都马上结束 请他吃一颗枪子 就算饶了他。他怕那把长刀万一不快 搁脖子上还得来回拉 费事。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 让你翻眼蹬腿 也不好看。说不定还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来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劲 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嗤”的一响。还是枪子吧 别把脑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 铁脑是个特要体面的人。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 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唰啦”一声 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果’。说实话吧。”

葡萄抽动一下肩膀 眼睛一挤 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 全是抽动肩膀 挤紧眼皮。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 本来能做一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 人们看见葡萄的一支羊角儿齐根给削断了 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长刀 已经垂下来。他同翻译说了两句话 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 救你们的抗日份子 那你们这个低贱、腐烂的民族还不该亡。”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 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夫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 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 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 不出声 只在喉咙深处发出很低的鸣鸣声音。也都不擦泪 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场地在稍高的地势 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 能看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 梢子上挂了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 鼻子也囊囊的 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 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 史屯男人也好 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 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 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 有恩的报 有奸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奸”这桩事上来 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得准啊 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 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 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 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奸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 月光清灰色 却很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高的坡头上 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 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 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 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 搁老大功夫 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 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水之前 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 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上 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 悄悄摸起衣服穿上 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 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 哭得人烟都绝了 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 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 身上 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过来 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枪把铁脑的头打崩了 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 不过有问才有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 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 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水卷走了 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 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 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 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 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 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 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 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 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 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 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 让他等在那里 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 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 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 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 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过头 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 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 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 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 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 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 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 二大的意思是:好哇 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 也读过书 只是一见女色钱财 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 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 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 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 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 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 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 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 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 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 ”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 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 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 ”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 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 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 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 捏捏她的胳肢窝 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 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 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 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 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塌两袋白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 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 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 一身刷锅水味 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 看她一眼 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 葡萄去灶台上刷锅 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 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门口 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 二大从那里过 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 搓得又快又韵 忙得顾不上抬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 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子?”“二十七根。”“才这点?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二大知道铁脑妈撒谎 村里最能干的大闺女一天不过也才纺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 她十一了。黄昏她在坡池边洗衣服 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 十一了吧?”

“嗯。”

“虚岁十二了。”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水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大的旧长衫。

“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她回过头 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 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 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亏?

“没洗出过啥东西来?”他看着老牛的嘴说。

“啥东西?”

“一个小钱两个小钱啊 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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