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儿子?不会是从机场误接一个人回来吧?难道这个来路不清的半大小子从此就混进我家里,从此跟我作对?你看他的样子——眉毛垮着,连额前的头发都跟着垮下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头不驯顺的头发?这样厚,够三个脑袋去分摊。

期间是路易挨个跟每个人开扯:说晚江烧的菜可以编一本著名菜谱。又跟仁仁逗两句嘴,关于她小臂上的伪仿刺青。他说伪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后变了心,去暗恋另一个男同学,再仿一个罢了,不必给皮肉另一翻苦头吃。路易就这点好,总是为人们打圆场,讨了无趣也不在乎。

“苏,巴比好吗? 路易问苏。

巴比是苏的鹦鹉。苏说巴比两年前就死了,不过多谢关心。巴比的继任叫卡美哈米亚(卡美哈米亚,英文Kamehamea,夏威夷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国王)。路易说他为巴比的死志哀。苏说她替在天有灵的巴比谢谢路易,两年了还有个记着它的人。路易又问:卡美哈米亚怎么样?精彩吗?苏说:卡美哈米亚比较固执、疑心很重,要等它对她的疑心彻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对它进行教育。同父异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谈得来。

那顿晚饭是靠路易见风使舵的闲聊完成的。当晚九华早早撤进他的卧室。晚江悄悄对路易说:“谢谢了。 她给了他一个有苦难言的眼风。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来一个死党式的微笑,悄声说:“免啦——我分内的事。

她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他又说:“这个家全靠我瞎搭讪过活。

晚江在路易瞬间的真诚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惊失色地转身就走。路易看着她上楼,逃命一般。他想她惊吓什么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万重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华旁边,喝着凉下去的豆浆。九华不断给她添些热的进来。

“你见你爸了吧? 她问。

“嗯。

“他烟抽得还是很厉害?

“嗯。

“叫他少抽一点。

九华点点头。

“说我说的:美国每年有四十万人是抽烟抽死的。 晚江说着把暖壶盖子盖回去,表示她喝饱了。

“他不听我的。 九华笑一下。

“让你告诉他,是我说的。 晚江说。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娇嗔的,是年轻母亲和成了年的儿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 九华说着,又一笑。

“让他少给我打电话。打电话管什么用啊?我又不在那儿分分钟享福。

“妈,不早了。

“没事看看书,听见没有?不然以后就跟你爸似的。 她推开车门,蜷了身钻出去。

然后她站在那儿,看九华的卡车开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车开没了,才觉出海风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动力全没了。六年前那个“欢迎 晚餐之后,九华开始了隐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门,搭公车到学校去。晚饭他单吃。晚江其实给他午餐盒里装的饭菜足够他吃两顿。晚饭时间一过,他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冲洗所有碗碟,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见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头摆弄洗碗机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会问他为什么不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晚江便打马虎眼,说他功课压力大,在学校随便吃过了。晚江一边替九华开脱,一边盼着九华能早日在这个家庭里取得像苏那样的特殊待遇:没任何人惦记、怀念、盘问。

半年后,人们开始无视九华。他成了这房子里很好使唤的一个隐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马桶坏了,下水道不通,不必专门雇人修理,没人再过问他在学校如何度日。连晚江都不知道,九华早早到学校,其实就在课堂里又聋又哑又瞎地坐上六七个小时。那所中学是全市公立中学中最负责任的,因此一位老师找上门来。女老师说九华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学开脏玩笑。九华只有一点不好:上课不发言;邀请他或逼迫他,统统徒劳;他宁可当众给晾在那儿,站一堂课,也绝不开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发边上的九华,问他:“老师说的是实情吗?

他不吱声,垂着脸。他其实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瀚夫瑞说:“你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就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师听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说九华如何的守规矩,不惹事;对其他学生,老师们都得赔小心,伺候着他们把一天六七小时的课上完。讲到那些学生,女教师生动起来,也少了几分得体。她说那些学生哪像九华这样恭敬?你伺候他们长点学问,伺候得不顺心,谁掏出把手抢来崩了老师都难说。

晚江接茬说:“那可不是——克罗拉多州的两个学生连同学带老师,崩了一片。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华。

女教师说,所以碰到九华这样敬畏老师的学生,就觉得天大福分了,尽管他一声不吭。

晚江说他从小话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闭嘴。他问九华:“你在学校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

女教师说:“我一直希望能帮帮他。好几次约他到我办公室来,他总是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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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刻转向九华,“你从来没守约,是吧?

她笑眯眯的:“让我空等你好几次,是吧? 九华毫不耍赖,问一句,他点两下头。所有的话就这样毫无触动地从他穿进去,又穿出来。

女教师说:“看上去我很恐怖,让你害怕似的。 她咯咯地笑了。

九华又是点头。

晚江说:“你怕老师什么呀?老师多和气……

瀚夫瑞又给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给他吃了一记大亏——竟暗藏下这么个儿子,如此愚顽,如此一窍不通,瀚夫瑞还有什么晚年可安度?

女教师说:“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寻开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话,是吧? 她等了好一会儿,九华没反应。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脸,确保她仔细捏塑好的每个字都不吐成一团团空气:“你、不、是、跟、我、存、心、捣、蛋,对吧?

九华看着她,点点头。

“不懂不要点头。 瀚夫瑞劈头来一句。

九华把脸转向继父,那两片浅茶色眼镜寒光闪闪。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使劲朝两片寒光点头。

瀚夫瑞调转开脸去,吃力地合拢嘴。他两个手握了拳,搁在沙发扶手上。每隔几秒钟,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绅士风度在约束拳头,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女教师一直笑眯眯的,谈到对九华就学的一些建议。她认为他该先去成人学校学两年英文。她不断停下,向九华征求意见似的笑笑。九华没别的反应,就是诚恳点头。

“头不要乱点。 瀚夫瑞说。

女教师不懂中文,瀚夫瑞这句吼听上去很危险。她起身告辞,两手掸平裙子上的褶皱。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华,给女教师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车站。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九华进了大门就钻入客厅侧面的洗手间。

晚江饶舌起来,说女教师的穿着够朴素的;听说教书不挣钱,有些学校的家长得轮流值日教课,等于打义工。十分钟过去,她心里明白,无论怎样给瀚夫瑞打岔,九华也休想一躲了事。九华想用自己安分守己的劳动,悄悄从这个家换取一份清静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来,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劳苦的、贫贱的成年,哪怕是不值当期盼的、像他父亲一样孤单而惨淡的成年。

二十分钟了,洗手间的门仍紧闭着。又是十分钟,里面传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脸池中飞溅的声响。那是开到了极限的水流。晚江走过去,敲敲门,小声叫着:“九华、九华…… 九华“嗯 了一声,水龙头仍在发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么回事?给我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晚江看见水池上方的大镜子里,九华尸首般的脸,轮廓一层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涣散了。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里冲着,她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谁也不必管他。这时晚江看见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却死抓住水池边沿,始终给她一个脊梁。

晚江疯了一样用力,掐着九华的臂膀,他终于转过身。晚江眼前一黑:九华始终伸在水柱里的食指被斜着截下去一块,连皮带肉带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分,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冲走,沉入了下水道。血刚涌出就被水冲走,因而场面倒并不怎么血淋淋。晚江冰凉地站着,看着那创口的剖面,从皮到肉到骨,层层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个动作是一脚踹上门,手伸到背后,上了锁。绝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她拉开带镜子的橱门,取出一个急救包。在这个安全舒适的大宅子里,每个洗手间、浴室都备有绷带、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残缺的食指,将一大瓶碘酒往上浇。然后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绷带打完,晚江瞥见镜中的自己跟九华一样,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启开。

她叫九华躺下,把右手食指举起来。她扯下两块浴巾,铺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华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他在浴巾上搁平,摆舒服,像她刚从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帮着他把小臂竖起来。白绷带已没一处白净。若干条血柱在九华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九华的伤手,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见这流得没完没了的血。九华果真安静下来,呼吸深而长了。

她看见窗玻璃碎了,纱窗被拆了下来。开这扇窗要许多窍门,九华一时摸不清,只能毁了它。他显然用一块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这时瀚夫瑞叩着厕所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

母与子什么都听不见。

“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没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么事了?……真见鬼。 瀚夫瑞的叩门声重起来。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听上去都生疼:“哈罗……哈罗!

晚江想,爱“哈罗 就“哈罗 去吧,随你便。急疯就急疯,发心脏病就发心脏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缓下了流速。九华的小臂,爬满红色的条纹,渐渐的,红色锈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条血迹,再拭去一条。她放不下九华,去开水龙头。她也站不起来,开不动水龙头。她就用唾沫沾湿浴巾,去抹净那些血迹。她一寸也不愿离开九华。为他的不聪慧,为他对自己不聪慧的认账,她也不能不护着他。九华从六七岁就认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于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气,一腔诚恳,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学无术的人。他坚信不学无术的人占多数,凭卖苦力,凭多干少挣,总能好好活下去。

空气还是血腥的,混在碘酒里,刺鼻刺嗓子眼儿。剧痛嗅上去就是这个气味;痛到命根的剧痛,原来闻上去就这样,晚江慢慢地想。随瀚夫瑞去软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诅咒吧。晚江说:“求求你瀚夫瑞,别管我们。

九华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辍了学,结束了豪华的寄居,用所有的储蓄买了一辆二手货卡车,开始独立门户。他伪造了身份,涂改了年龄。他在那个夏天长高了两厘米,不刮脸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样老气横秋。九华的离别响动很小,他怕谁又心血来潮弄个什么告别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干得出这种把所有人难受死的事。因此九华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华成了瀚夫瑞的一个惨败。瀚夫瑞伤心地想:我哪一点对不住他呢?我把他当自己亲儿子来教啊。还要我怎样呢?

他就这样痛问晚江:“还要我怎样呢?

晚江点点头,伸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撇撇嘴,在道义上支持他一把。她心里想:是啊,做个继父,他做得够到位了。

瀚夫瑞要进一步证实,正是九华在六亲不认。他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做继父,做不来。看看苏,六岁跟着她母亲嫁过来。你去问问她,我可委屈过她?苏够废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养着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劝他想开些,九华出去单过自在,就让他单过去。瀚夫瑞却始终想不开,给出去的是父爱,打回来一看,原来人家没认过他一分钟的父亲。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说九华没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认不配有瀚夫瑞这样的父亲。

瀚夫瑞原以为晚江嘴上那么毒,立足点自然站在自己一边。却是不然,晚江在九华弃家出走之后,反而暗中同他热线联系起来。一天至少通三回电话,若是瀚夫瑞接听,两人便谁也不认得谁:“哈罗,我妈在吗? “请稍等一下。 “谢谢。 “不客气。

或者:“她现在很忙,有事需要转告吗? “没什么事,我过一会儿再打吧。谢谢。 “不客气。 “那我能和我妹妹讲两句话吗? “对不起,仁仁在练钢琴。 “那就谢谢啦。 “不客气。

九华翻脸不认人,把事情做绝,瀚夫瑞认为他完全无理。有理没理,在当了三十年律师的瀚夫瑞来看,至关重要。去给一个完全没道理的人关爱,那就是晚江没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声下气地请求,瀚夫瑞才肯开车送她去新唐人街。九华租了间小屋,只有门没有窗,门还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车里,根本不去看母子俩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头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递出一饭盒菜肴,同时做着手脚把钞票走私到九华手里。真是自甘下贱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乐音量开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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