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江心想 死也得超过这个 省得他老回头对她挤眉弄眼。

这人至少一米九的个儿。二十五岁 或更年轻些。晚江断定他不比九华年长多少。她紧咬上去 与他之间仅差五米。不久 四米 三米。她已超过了一个四十岁的红发男人和一对女同性恋。海水正蓝 所有长跑者都被晚江杀下去。只耗剩了“一九○”。

她的两条腿非常优秀。谁若有稍好的眼力 会马上识破:这是两条被从小毁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又一次回头。他向晚江眨动一下左眼 飞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样。晚江知道 她自己的面容也是忽丑忽美。每个长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间这样 瞬间那样 飘忽无定。

只差两米了。晚江拿出当年上弹板助跑的速度。“一九○”听着她柔韧的足掌起、落 起、落。他认为不妨再给一个勾引的微笑。谁让她找死?她这样死追他 不就是猎物追猎手吗?不如再进一步逗逗她——他让她超了过去。

现在是猎人追兔子了。晚江想 这下你别想再往我胸脯上看 变相吃我豆腐。

“一九○”总算领教了晚江的实力。他动真格的了 撒开蹄子狂奔 打着响鼻 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后脑勺上。晚江绝不能让他追上来 跟她并肩前进。那样瀚夫瑞会误会他年轻的妻子和“一九○”的金发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个古炮台。转过弯后 就彻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远镜 也休想继续盯梢。晚江只能用长跑甩掉瀚夫瑞 否则他可以全职看守她 他把它看成两情相守。十年前 他把晚江娶过太平洋 娶进他那所大屋 他与她便从此形影不离。他在迎娶她之前办妥退休手续 就为了寸步不离地与她厮守。晚江年少他三十岁 有时她半夜让台灯的光亮弄醒 见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详她。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 他得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

此后 瀚夫瑞果真说话算话:跟着晚江上成人学校 她学英文 他修西班牙文、修音乐史、美术欣赏、瑜伽 有什么他修什么 只要他能和晚江同进同出。他一生恶狠狠工作 恶狠狠投资存钱 同时将大把时间储下 多少钟点、多少分秒花销在晚江身上 都花得起。何况他认为晚江疑点颇大 甚至有“前科”。“前科”发生在进成人学校第二周 晚江班上的老师临时有急事 晚江就给同班的墨西哥小伙子约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着她时 那墨西哥小老乡着迷地盯着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儿真美丽。”往后 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儿仁仁开始上学那年 晚江对瀚夫瑞说:“明天早上我要开始长跑了。”瀚夫瑞说:“长跑好啊 是好习惯。”第一个早晨晚江就明白 瀚夫瑞根本不是对手。在三四百米光景 他还凑合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 他惨了 眼睛散了神 嘴唇垂危地张开。他深信自己会猝然死去 并在晚江眼里看到同样的恐惧。那以后 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来 眼巴巴看晚江矫健地撒腿远去。

那以后 晚江就这样沿着海湾跑 投奔她半小时的自由独立。

废弃的炮台出现了。晚江开始减速 为全面停止做准备。对身体的把握和调控 晚江太是行家了。十岁开始舞蹈训练的晚江 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大踏步超过去 人渐渐没了 脚步声却还在炮台古老的回音里。不一会儿 红发男人也赶上来。晚江想 他们你追我赶往死里跑图什么?他们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恋两口子也赶上来了。

晚江进一步放慢速度。他们这么鬼撵似的跑 又没人等在前头 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 她看见九华的小卡车停在一棵大柏树下。晚江和九华从不事先约定。九华若时间宽裕 便在这儿停一停 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门桥那一头 晚江跑步的终点恰在他上班路线上。九华若等不及 走了 她也会独自在这里耽误三十分钟 从瀚夫瑞的关爱中偷个空 透口气。

九华见她过来 摇下车窗。她一边笑一边喘气。九华赶紧把一块旧浴巾铺到绽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此刻折了回来 水淋淋地冲着晚江飞了个眼风。但他马上看到了九华 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心凉地看着九华为她拉开锈斑斑的车门 她钻了进去。在他看 这个漂亮的亚洲女人钻进了一堆移动废铁。他把九华当成她相好了。

九华摘下保温瓶上的塑料盖 把滚烫的豆浆倒进去 递给晚江。九华住在新唐人街 那儿不少糕饼店卖鲜豆浆。晚江问他昨晚是不是又看电视连续剧了。他笑着说:“没看。”晚江说:“哼 没少看。”

九华说:“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实在有工夫 读点书啊!你一辈子开卡车送饭盒?”

九华不接茬了。他每次都这样 让她的话落定在那里。九华是没有办法的 他不是读书的命。

晚江也明白 她说这些是白说。每回话说到此处 两人便有点儿僵。一会儿 她开始打圆场 问他早晨忘没忘吃维生素。又问他跟他爸通了电话没有。九华就是点头。一点头 头上又厚又长的头发便甩动起来 便提醒了晚江 这是个缺乏照应的孩子;二十岁是没错的 但一看就是从家里出逃 长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从裤腰里摸出几张减价券。洗衣粉一盒减两块钱 比萨饼减一块 火腿减三块。九华接过去 在手里折来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着烫嘴的豆浆 不时从远处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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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一眼。九华比六年前壮实多了 那种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 却还不如他爸俊气。她一再纳闷儿 仁仁跟九华怎么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 瀚夫瑞和晚江把九华从机场接回来 路易正张罗着挪家具 为九华搭床铺。他以那永远的热情有余、诚恳不足的笑容向九华伸出手:“Wellcome Howareyou?”

九华信中说他一直在念英文补习班 此刻嘴里却没一个英文字儿。

瀚夫瑞见两个将要做兄弟的陌生人开头就冷了场 便慈父般的低声对九华说:“别人说‘Howareyou’的时候 你该说:‘Fine Howareyou?’或者:‘Verywelluff0eThankyouuff0e’记住了?”

九华用力点头 连伸出去给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他在自己卧室闷坐一会儿 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晚江在忙晚饭 他替她剥蒜皮 削生姜 洗她不时扔在水池里的锅碗瓢盆。晚江不时小声催促:“往那边站点儿……快 我等这锅用呢!”他便闷头闷脑地东躲西让 手脚快当起来 却处处碰出声响。晚江冷不丁说一句:“把Soysauce递给我。”他不懂 却也不问 就那样站着。晚江怜惜地撸他一把脑袋 挤开他 悄声笑道:“哎呀闷葫芦。记着:酱油叫Soysauce。”她把酱油瓶从吊柜里够下来。他眼睛飞快 偷瞟一眼酱油瓶 用力点点头。

“发一次音我听听。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头看着这半大小子 微笑起来:“不难嘛。你不肯开口 学多少年英文还是哑巴。”她目光向客厅一甩 嗓音压得极低 “人家路易 讲三国语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对比不公正 挤兑九华。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 动作语气都是委婉慈爱:“咱们将来也上好大学 咱们可不能让人家给比下去。咱们玩命也得把英文学好喽。”

九华点了几下头 缓慢而沉痛 要决一死战了。他十四岁的体格在国内蛮标准 一到这里 显得又瘦又小 两个尖尖的肩头耸起 脚上的黑棉袜是瀚夫瑞打算捐给“救世军”的。袜头比九华脚要长出一截 看上去少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说:“盐叫Salt Salt。”

他以两个残畸的脚立在豪华的大理石地面上 无地自容地对母亲一笑。

“你看妈三十八岁了 还在每天背新单词。”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 上面记着几个词汇。“你学了几年 一个词也不肯说 那哪儿行啊……”

他点着头 忽见晚江又把一个锅扔进水池 得救一般扑上去洗。

晚江看着儿子的背影。他在这一刹那显得愚笨而顽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个冷盘 六个热菜 路易摆了花卉、蜡烛。连一年不露几面的苏 也从地下室出来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 好好梳了头。仁仁这年八岁 说起外交辞令来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个入席 伸手同每个人去握 最后接见她的亲哥哥:“欢迎你来美国。”瀚夫瑞看着仁仁 扬扬得意。仁仁又说:“欢迎你来家里。”她的气度很大 家也好美国也好 都是她的。

路易此时站起身 举起葡萄酒 说:“欢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 改口说英文:“旧金山欢迎你。”

九华睖睁着 听晚江小声催促 他慌忙站起 高脚杯盛着白开水 被悬危地举着 像他一样受罪。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路易进一步热情 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

“……”九华赶快也坐下去。

“还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 瀚夫瑞开了口:“九华 别人说‘欢迎’的时候 你必须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 手指抬起 拿根指挥棒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 脸、耳朵、手全是红的 由红变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 一声也不出 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 说个把字眼儿 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uff0e”九华说。

“不是Sankyou 是Thankyou。”瀚夫瑞把舌头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 亮给九华看:“Th——ank——Youuff0e”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 “还是不对。也不是Dankyou 是Thankyou。要紧的是舌头……Th——anks Th……明白了吧?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 任杀任剐 死不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 一场对九华的大刑 总算暂时停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开洋荤 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 而他上学的明尼苏达 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干丝传到晚江手里。晚江夹了一点 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 人往后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 人缩得更紧。她只得越过他 把盘子传给仁仁。

仁仁接过盘子 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瀚夫瑞。

“不要 应该说:‘不要了 谢谢。’”瀚夫瑞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 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说话就这样 带点逗耍 十分温存。他说:“怎样啦?仁仁 ‘不要了’ 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 但他的表情姿态——就如此刻 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到 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 对于一只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 不要了 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 她完全无所谓 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 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 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 菜可以不要 但要接过盘子 往下传 而且一定要说:‘不了 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 难以下咽 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 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 传到了跟前 九华赶紧伸手去接 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 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 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 没事。”

这一来 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干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 No thank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 此刻奓了起来 微微打战。

九华一声不吱 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 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 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 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 只是酗酒风度良好 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 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 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 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 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 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 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 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 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 九华?”瀚夫瑞心想 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 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晚江注意到九华一点儿菜都没吃。传到他手里的盘子 他接过便往下传 像是义务劳动 在建筑工地上传砖头。她赶紧舀一勺板栗烧小母鸡:“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

九华皱起眉 迅速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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